《人间便利店》讲述的是36岁的谷仓惠子,没有结婚,没有生子,没有交往对象,大学毕业后以兼职为生。十八年如一日的工作和生活,在旁人看来却是不正常的现象。为了维持别人眼中“正常”的样子,惠子刻意模仿身边同事的衣着打扮和说话方式,以此来融入正常的生活。突然有一天,惠子的生活被新同事白羽打破,也使得她重新开始思考人生,重新思考自己的价值所在。
《人间便利店》是日本女作家村田沙耶香的著作,曾获年度日本纯文学最具代表性奖——第届芥川龙之介文学奖。村田沙耶香凭借着多年在便利店打工的经历,写下《人间便利店》这本书,并且她将在便利店感受到的点点滴滴淋漓尽致地写入书里。从惠子对便利店的门铃声、客人的脚步声,以及硬币的叮当声,这些细节都能体现出村田沙耶香对便利店的观察之仔细。
从大学时期开始,村田沙耶香就在便利店打工,时至今日她仍然在便利店上班。《人间便利店》这本书有着村田沙耶香对便利店特殊的情感,乃至在获奖后的采访里,她说:“这部饱含我对便利店的热爱之情的作品能够获奖,真是太好了。”当被问到今后是否还会考虑在便利店兼职时,村田沙耶香说:“如果可以,还想继续在便利店工作。”
便利店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,使得村田沙耶香这么留恋,并以此为背景写入小说呢?
一、便利店是社会底层人群的集散地
年,美国德克萨斯州有一家叫SouthlandIce的制冰公司,他们在自己的店里摆上一下日常用品出来卖,这就诞生了世界上第一家便利店。后来,这家便利店把营业时间调整为早上7点至晚上11点,为了提高辨识度,他们根据这个特点将店名改为“7-Eleven”,这就是我们现在常常看到的“便利店”。年,日本零售业巨头伊藤洋华堂将7-11引入日本,这也标志着日本便利店的起步。
日本便利店发展至今,它早就不是那个只提供简单日常用品的小商店。如今,日本便利店包罗万象,几乎囊括了日本人生活中大多数的需求,比如一日三餐、水电费缴纳、资料打印、购买电影票、存取款ATM机、公共洗手间等等,便利店可谓是及多种功能于一身了,这也难怪村田沙耶香对便利店如此之钟爱。
由此可见,便利店对日本人来说,它不仅仅是一家商店那么简单,除了给人们提供生活上的便利,还给人们一份安心感。所以,便利店对店员的工作态度和服务态度的要求极其严格,所有的店员需要经过统一培训合格之后,才能正式上岗工作。
虽然对员工的要求严格,但是便利店的工作内容并不复杂,也不需要多高的技术含量,因此招聘店员的要求也没有那么高,往往招收的人员是游走在社会底层的人群。在《人间便利店》这本书里,白羽对店员的看法是这样的:这家店里真的全都是最底层的人了,不过哪里的便利店都差不多啦。光靠丈夫的收入根本活不下去的家庭主妇、没什么未来规划的打工仔,还有找不到家教这种靠谱兼职的底层大学生,全都是这些人,剩下的就是来日本赚钱的外国人。净是些最底层的。
在便利店工作的员工,他们周而复始的笑脸迎客、补货、摆货、盘点库存、收银,就像是上了发条的齿轮,没日没夜的运转。村田沙耶香对惠子的店员身份是这样描写的:“一天开始了。这是世界方才苏醒、所有齿轮都开始旋转的时间。而我就是不断旋转的齿轮之一。我成为世界的一个零件,在早晨这段时间里旋转个不停。”
便利店店员就像一颗螺丝钉,没有人在乎他们从哪里来,要往哪里去。在无形中,便利店成为了无数底层人员的保护色。无论曾经是被人看不起的流浪汉,还是大龄单身女性,只要穿上了统一的制服,就不会有人在乎你的过往。所以,便利店成为惠子最好的藏身之地,一藏就是十八年。
二、谷仓惠子是“正常人”吗?
在社会主流价值观下,大多数人按照默认的规则生活,以相同价值观的人群为伍,拉拢同伴排除异己,这样的人群称为“正常人”,而所谓的异己则成为主流价值观下的“不正常人”。他们可能是同性恋、不婚族、丁克族等等非主流价值观的人群。简而言之,就是他们在该做什么事的年纪,选择了背道而驰,违背了常规,直至遭人唾弃。
在《人间便利店》这本书里,故事的女主谷仓惠子就是亲人和朋友眼里的非主流。谷仓惠子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,从小受到父母的关爱,家庭氛围和谐,父母感情和睦。按道理说,惠子在温暖的环境下成长,长大后也应该是个懂冷暖的知性女子。然而,惠子并不像父母所期待的那样成长。由于没有缺少同理心和感知能力,惠子曾多次做出违反正常人的怪异举动。
在幼儿园时期,曾经有只小鸟死在公园里,其他小朋友看到都伤心的哭泣,惠子却走到母亲跟前,提议把小鸟烤着吃。面对母亲怪异的神情和帮小鸟做坟墓的引导,惠子感到十分不解。既然小鸟死了很可怜,为什么还要掐死身旁的鲜花来祭奠?类似的事情有很多,比如为了阻止同学打架,惠子直接拿起铲子砸同学的脑袋;为了制止老师发火,惠子拔掉了老师的裙子。
每次出现状况,惠子都试图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。可是,惠子这些偏离常识、不计后果的怪异行为严重影响了她的人际交往。她与外界的互动行为总是被定义为“不正常”,父母对此感到苦恼,甚至带着她去看心理医生。
渐渐地,惠子的内心对周围的人群和环境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。在文中,惠子是这样自述的:“我决定在家以外的地方杜绝开口说话。要么模仿众人,要么遵从他人指示,放弃一切主动的机会。除非必要决不说话,从不做出自主的行动。看到这样的我,大人们似乎如释重负。”对惠子来说,要想让家人安心地过日子,那么“沉默是最妥当的方法,是为了活下去最合理的处事之道。”
在成为店员之前,惠子对外界的事物没有太多的感知,而当她进入便利店,换上统一的制服后,她发现所有人无论出身、性格、年龄、长相都被同质化,变成统一的生物“店员”。大家在同样环境下,说着同样的话,做着同样的事,齐心协力为为客户服务,这样的工作能掩盖她的“不正常”。
如果说外面的世界充满变数和异样,那么便利店的安稳和规范化就是惠子的庇护所。因为便利店能够同质化惠子的“不正常”,使她看起来像融入了大千世界,成为了一个“正常人”。而惠子为了融入“正常”的世界,她开始拼命模仿周围人的言行举止、穿衣打扮,甚至连同事愤怒的情绪都成为要模仿的地方。惠子说:“现在组成‘我’的成分,几乎都来自我身边的人。从过去共事的他人身上吸收而来的东西,组成了‘我’。”
在便利店打工的18年期间,惠子曾经试图找过其他工作,但由于屡次失败加上对外界环境的不适应性,使得她放弃了寻找其他工作的想法。事实上,便利店已经成为了惠子的精神寄托,她说:“睡不着的夜晚,我也会想着那个随时有人影晃动的透明玻璃箱。就好像在清洁的水缸中,安装了一套机械一般,此刻的小店依旧在运转。一想到这片景象,店里的声响就会在鼓膜内侧复苏,我便能安心地沉沉睡去。”
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、不可复制的个体,但小说中的惠子,从某种程度上被剥夺了成为独立个体的自由意志,她被所谓的正式工作、社交圈子、恋爱对象所桎梏,逼得她不得不掩藏真实的自己。为了避免遭到无情的讽刺和抨击,惠子决定以沉默应对生活,将真实自己深深的埋在心底。
三、作为“异类”,惠子和白羽有哪些异同
虽然便利店的工作重复、枯燥、同质化,但这正是惠子喜欢留在便利店打工的原因。因为便利店不仅能给惠子提供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,而且还是她与社会保持联系的唯一窗口,同时也是她抵抗外界的铠甲。如果没有发生意外的话,惠子会一直在便利店打工直到退休。然而,命运似乎与惠子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,安排了一个“同类”进入她的生活。
由于便利店急缺人手,店长不得不降低要求,录用一个35岁的无业游民白羽。在上班的第一天,白羽就把“软包装饮料摆得乱成一团糟,该放橙汁的位置放着一排牛奶。”当惠子告诉他工作还没做完时,他却说:“你想啊,绳文时代开始不就是这样吗?男人外出打猎,女人就守着家,采集树果和野草,然后等男人回家。这种工作,按照大脑结构来讲,就是更适合女人来做嘛。”
在工作岗位上,白羽没有履行作为员工的职责,还以绳文时代的社会关系做说辞。在同事眼中,白羽就是个懒散且好色的人,他不仅经常迟到、消极怠工,还骚扰女同事、跟踪女客户,甚至试图打探对方的隐私。
惠子曾经问过白羽为什么要来便利店工作,白羽义正言辞的说“找对象”。白羽来便利店打工的目的很明确,他想通过在便利店打工,找到一个能让他赖以生存的结婚对象。然而,白羽的行为让人望而却步,以至于引起同事们极大的反感:“这个年纪还来便利店打工,本来就没什么指望了吧?一个正常人,要么工作,要么家庭,总得做好一件事。归属到社会才是人的义务啊。”在默认的社会规则下,白羽的种种行为被定义为非主流,也被贴上了“不正常”的标签。
在小说里,白羽是个前后矛盾且桀骜不驯的人。他明明痛恨社会对弱者嘲笑的象限,自己却用刻薄的语言讽刺惠子。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有洁癖,但自己却几天几夜不洗澡,身上“散发着一股流浪汉似的臭味”。他说自己有创业的好点子,却迟迟不愿行动。在得到惠子的收留后,白羽整天躲在浴缸里,外界发生的一切彷佛与他没有半点关系,甚至家人和同事得知他们同居的消息后,都是惠子独自面对众人的非议,而他从没想过出来说点什么。
白羽看似前后矛盾、啼笑皆非的行为,实则是人性被侵害、扭曲的表现。在日本,三十多岁的男人或女人,要是没有正式的工作,没有恋爱的对象,他们在众人的眼中就是非主流、异类。像惠子、白羽这样的人群,常常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话题,他们的人生选择权似乎被主流价值观所绑架。对此,白羽觉得十分愤懑:“不跟其他人步调一致就过不下去。我明明没给任何人添麻烦,只不过因为我是少数派,所有人就能轻易地强奸我的人生。”
从主流价值观的角度来看,橞子和白羽自然被归为“同类”,而惠子和白羽选择同居绝非偶然,而是基于相同的“非主流”身份,两个孤独的个体互相抱团取暖的结果。可是,惠子和白羽却有着极大的不同。同样遭受众人的非议,尽管白羽心里有许多的不满,但他还是会向主流低头,不断地尝试找对象结婚。
可是对于惠子,虽然她被人问过十四次“为什么不结婚”,问过十二次“为什么做兼职”,但是她会把“众人觉得不可思议的部分,从自己的人生中删除掉”,甚至觉得“婚姻只是书面上的事情”,她没有因为他人的非议,而像无头苍蝇一样随便找对象,更不会轻易地放弃赖以生存的方式——便利店兼职。
四、生而为人,不必说抱歉
法国哲学家让.保罗.萨特曾经说过:“人没有义务遵守某个道德标准或宗教信仰,人有选择的自由;要评价一个人,要评价他的所作所为,而不是评价他是个什么人物。”然而,生活在社会主流价值观下,惠子和白羽没法做到真正遵从内心。尽管他们对家人和朋友的非议心生厌恶,但他们想要融入大环境,不遭到他人的排斥,那就不得不违背本意,做些符合主流价值观的事情。
在白羽出现之前,惠子每天按部就班的工作和生活。虽然朋友常常问她,为什么不结婚?为什么不找正式工作?之类的问题,她也会用妹妹教她的话术,以“没找到合适的人”、“身子骨弱,需要照顾父母”等理由来搪塞朋友的疑问,但是长期生活在主流价值观的边缘,使得惠子越来越孤独,异样的眼光让她陷入深层的恐惧。
然而,白羽的出现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。在白羽的劝说下,惠子辞去了长达18年的便利店兼职生涯。可是,18年的便利店生活已经深深地刻入惠子的生命里,可以说,惠子对世界的认知、对自我的认识是从便利店开始,而她辞职的那一刻,也就意味着她切断了与世界的联系。
辞职后的惠子,对生活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,她变得寝食难安、恐惧不已。如果说便利店的生活是她的方向和基准,那么辞职后的惠子就像脱离轨道的火车,随时面临灭亡。事实也是如此,离职之后,惠子变得颓废不知所措,还常常反问自己作为人的价值在哪里?这些问题时常出现在惠子的脑海里,但是无人能解。
赋闲在家的日子,惠子就像掉入无底洞一般,感到迷惘、恐慌、无助,而这一切荒芜的感觉,却在她回到便利店后被打破了。当惠子回到便利店,听到便利店的声音,她觉得“便利店中的一切声音,都拥有含义,振个不停。这种振动在直接与我的细胞对话,像音乐一样在体内回响。”
面对白羽的辱骂,惠子大胆地做出回应,她说:“我在身为人之前,首先是个便利店店员。哪怕我是个异样的人,哪怕吃不饱饭暴尸荒野,我也没办法逃避这个事实。我的全部细胞,都是为便利店而存在的。”
如果说前18年,惠子是因为应付家人、社会等各种各样的原因,而驱使自己留在便利店,那么如今的惠子将是为了实现作为人的价值而留下来。这一次,是惠子主观意识下的决定,这个决定打破了36年来被主流价值观淹没的惠子,她开始反抗社会的“同质化”,对自我进行的扭曲和践踏,她开始遵从内心的“声音”,凭着这个铿锵有力的“声音”来与主流价值观对抗。
这一次,惠子不再因为不符合别人要求而感到抱歉,她夺回了作为人基本的自由选择权,也获得精神的重建与再生,从而赋予作为人的意义。
参考资料:
基于存在主义解读《便利店人》,吕卫清,郑格
《徘徊于“世界”之外的边缘人》,风满蜃气楼